生命之歌——《墓园的花要常换水》译后记 | 周小珊（墓园的花要常换水）书评-九游会j9官网ag登录入口

人的命运会因为一次相遇发生改变。1966年，法国导演克洛德•勒卢什在诺曼底著名海滨小城多维尔拍摄了《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》。这部电影获得第19届戛纳国际电影节金棕榈奖，以及第39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外语片奖、最佳原创剧本奖。克洛德因此成为国际知名导演。2006年9月5日，多维尔将城中的一个广场命名为克洛德•勒卢什广场，69岁的克洛德应邀出席命名仪式。就在那一天，一名女记者塞给他一封信，他顺手将信塞进夹克衫的口袋里，然后就忘记了。两个月后，克洛德偶然又翻出这封信，信来自一个陌生的女人，落款瓦莱莉。他对信的书写风格极为赞赏，虚荣心也因为信中内容对他电影的极度吹捧而得到满足，他因此决定要见这封信的作者。

这封信是瓦莱莉刻意请自己的记者朋友转交给克洛德的。故事的开头似乎有着茨威格《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》的神秘。克洛德很快就找到了信的作者，约她在咖啡馆见面。瓦莱莉全名为瓦莱莉•佩兰，1967年出生于法国东部城市勒米尔蒙，一岁半时，父亲因为足球生涯前往勃艮第地区的小镇格尼翁，瓦莱莉跟随父母移居格尼翁。她厌恶学习，高中二年级辍学，十九岁前往巴黎，靠打零工为生，建立家庭后搬到滨海城市特鲁维尔生活。与大名鼎鼎的克洛德相比，瓦莱莉只是一个做过秘书、售货员的默默无闻的普通女子。但是克洛德被她对电影独到的见解及容貌征服。他们很快离开各自的家庭，开始一起生活。

瓦莱莉的命运从此出现转折，逐渐为公众所知。她先是跟随克洛德从事电影摄影师的工作，从2010年起，在克洛德的鼓励之下，开始一起编写电影剧本。在编写剧本的间隙，瓦莱莉产生了独自创作小说的欲望，并于2015年在阿尔班·米歇尔出版社推出第一部长达384页的小说《星期天被遗忘的人》。这部小说和她后来发表的两部小说一样，关注的是普通人的命运与情感,是生活里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，但正是这样，更容易引起读者的共鸣，因此一出版就受到读者的喜爱。这部小说的主人公朱斯蒂娜是养老院的一名年轻女护工，与其中一位女住户海伦娜成了忘年交，她们互吐衷肠，海伦娜回忆自己的童年，经历过的第二次世界大战，朱斯蒂娜讲述父母在她年幼时因车祸而离世的不幸。

这部小说的成功给了瓦莱莉莫大的鼓励，她很快在2018年推出第二部小说《墓园的花要常换水》。这部小说更长，共555页，94个章节。小说依然围绕一个年轻女子展开，她的命运的几度转折构成了叙事主线，其中又穿插了几段其他人的情感故事。据瓦莱莉回忆，《墓园的花要常换水》的创作灵感，诞生于诺曼底海滨小镇奥贝维尔的墓园里。她与克洛德喜欢去那个离家不远的小墓园遛狗，因为那里很安静，不会受到打扰，克洛德的父母也长眠在此，他们常常放一块小石子在他们的坟墓上。2016年的某一天，从墓园回来，跨过院门的一刹那间，她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疑问，是否有专门看守墓园的人？回到家里，她便开始查找，发现的确存在这种职业，属于市政府的雇员。她马上预感到自己抓到了一个创作主题，决定写一个关于墓园看守人的故事。

瓦莱莉的创作一半来自对事实的观察、考证，一半来自自己的虚构想象。为了挖掘刚刚找到的创作主题，她回到给她无数创作灵感的故乡格尼翁，听从弟弟雅尼克•佩兰的建议，去找从事了三十年挖墓工作的诺尔贝尔•朱力维。通过与诺尔贝尔在咖啡馆无数次的交谈，她得到了很多不同寻常的真实故事与插曲。她像记者采访那样，把与诺尔贝尔的谈话进行了录音，作为小说的素材。诺尔贝尔最后被写进《墓园的花要常换水》里，连名字都没有更改，瓦莱莉在最后的《致谢》中特意提到了这个帮助她完成小说写作的掘墓人。她在《致谢》中提到的拉斐尔•法都，即书中殡葬服务公司鲁奇尼兄弟的原型，也为她提供了很多这个特殊职业的细节，以及在死亡面前的人情冷暖。小说中出现的律师加布里耶·谨慎，脱胎于法国著名律师、现任法国司法部部长埃里克·杜邦-莫雷蒂。瓦莱莉2011年在法庭看到埃里克辩护，为其独特的辩护风格所折服，认为律师与演员有很多相通之处，伟大的律师即出色的演员。后来瓦莱莉与克洛德共同编写电影剧本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》，邀请埃里克扮演影片中的检察官一角。在瓦莱莉眼中，埃里克英俊、优秀、聪明、个性鲜明，是极为理想的小说人物形象，便在《墓园的花要常换水》为他量身打造了律师加布里耶。

小说的主人公紫堇，受到《刺猬的优雅》里门房勒妮的启发，同样是平庸、微不足道的小人物，看守着一个看似敞开却又封闭的世界，以“我”的眼光洞察其间发生的一切：每个人不同的人生，家庭的关系与秘密，爱情与背叛。故事的主线是紫堇的人生，开头的基调是悲苦的，丈夫失踪十九年后，她独自守着墓园，回忆自己一出生即被抛弃，因为皮肤冻得发紫，以为她是死婴的护士草草地以紫色作为她的名字。法语中的紫色恰好也是紫堇花的名字，与小说题目相呼应，紫堇从收容中心、寄养家庭，再到与菲利普·万圣婚后成立的家庭，如养在不合适的水中的鲜花，没有关爱，没有快乐，没有生气。她的人生因为女儿的出生以及与赛丽亚的偶遇有了欢乐，但是爱女的突然离世，又将她推入痛苦的深渊，直到遇上萨夏，她才慢慢走出阴影，而于连·孤独的出现，让她终于拥有了夏天。

瓦莱莉忠于创造不同寻常的人物形象。紫堇这人物看似神秘、怪异，一个看守墓园的独身女人，与死人为伴。平日接触最多的，是七个从事世俗眼中不太“正统”的职业的男人：三个挖墓的，老实的诺诺，笨拙的加斯东，文盲埃尔维斯，三个从事殡葬服务的兄弟，还有神甫塞德里克·杜拉斯。她有两个衣柜，取名“夏天”和“冬天”，冬天的衣柜只有保守的、深色的衣服，夏天的衣柜都是些浅色的、鲜艳的衣服，她把冬天衣柜的衣服罩在夏天衣柜的衣服之上，看上去灰暗无比，仿佛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。女儿死亡她没有参加葬礼，丈夫失踪她也不去寻找。然而紫堇没有向命运屈服，一而再再而三的悲剧没有将她压垮，她总是能够在绝境中找到活下去的勇气。

瓦莱莉在紫堇与于连·孤独的爱情故事中，穿插了其他几段爱情故事。描述得比较清晰的有于连母亲伊莲娜与加布里耶的婚外情，这段热烈却最终枯萎的爱情有着《廊桥遗梦》的印记。伊莲娜与加布里耶一见钟情，但碍于对家庭的责任，在酒店缠绵之后，虽然与加布里耶难舍难分，依然选择回归平淡的生活。离离合合之后，两人最终痛苦分手。伊莲娜与《廊桥遗梦》中的弗朗西斯卡一样，在遗嘱中要求儿子帮助自己回到加布里耶的身边。作为警察的单身父亲于连，在破解母亲隐藏的这段私情的过程中，遇到了紫堇，逐渐爱上了对方。伊莲娜不完美的爱情最终成就了于连与紫堇。还有紫堇的丈夫菲利普·万圣与舅妈弗朗索瓦兹·佩尔蒂埃不可告人的畸形恋情。菲利普原本可憎的形象，因为这段痛苦的恋情让人对他产生了同情，而他在得知女儿死亡的真相后，舍弃了让他感受到生活意义的挚爱之人，选择了自杀，瓦莱莉让可恨的人最终有了悔意与人性。

瓦莱莉受到克洛德的影响，以电影的方式来创作小说。《墓园的花要常换水》的94个章节如电影片段，以倒叙的方式开场，加以顺叙、插叙、闪回将拍摄的镜头排列组合起来，许多个单独的小故事由此串联成一个有逻辑顺序的大故事，并以紫堇女儿意外死亡、丈夫离奇失踪、伊莲娜神秘遗嘱这三大谜团作为悬念，增加故事的可读性。人物多以特写镜头的方式出场，给人清晰的视觉形象。第一女主角和第一男主角背后有第二女主角与第二男主角，并有诸多配角。小说中的每一个人物都极有个性，生活中的平凡人物出现在聚光灯下，给人以深刻的印象。瓦莱莉的文笔质朴，没有华丽的辞藻，通俗易懂，又不乏诗意，以看似轻松却富含哲理的笔调去讲述沉重的故事。墓园这个悲伤的地方在她的笔下开满了鲜花，每个章节引用的墓志铭让死亡也充满了诗意与温情。紫堇在一生中更换了几次人生，如同换过水的花儿，最终从痛苦走向了光明。瓦莱莉以女性的敏感善于抓住细节、烘托气氛，很容易让读者在人物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，并抓住小说所流露的人性、温柔与希望去治愈自己的哀伤、痛苦与绝望。

周小珊

2023年1月于法国阿拉斯